第67章 午后雪中_刺青与蛋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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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 午后雪中

  高眉老师是四八年生人,比孟苏桥整整大了一轮,两人说是闺蜜,实际上算是忘年交。四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人命不太好,高考正赶上那场浩劫,蹉跎了十余年,这才和比自己小一轮的孟苏桥做了同班同学。

  她年幼失怙,母亲身体也不大好,家里还有个脑瘫弟弟。高考这条登天梯被人一刀砍断,为了全家人的生计,高中毕业第二年,高眉就凭大姨做媒,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年轻人。中断高考的那十年间,她一力承担着家中的开销嚼用,一边上工做活,一边挑灯读书,大约就是那时候,就已经形成了那种鬼神莫近的坚强和桀骜的性格。

  她的丈夫是他们老家当地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一辈子没有念过几本书。恢复高考的第一年,两家人轮番上阵,软硬兼施,扣押了高眉的户口本,就是不许她去参加考试。婆婆的想法也单纯,媳妇万一莫名其妙地考上了大学,扔下七岁的孙子和老实巴交的丈夫到城里去念书,这算个什么事儿?不成体统!

  高眉差点跳了井。

  “我是一定要去考试的,你们要还顾忌点情分,就喜喜欢欢地把户口本还给我,放我去考试。倘或不然,我跳井死了,以后兰初大了,没了妈,就明明白白告诉他,他妈是被他奶奶逼死的!”高眉站在院井边上,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看着她哭天抢地的婆婆,看着她手足无措的妈妈。她十年来第一次洗干净了脸,把扑在脸上的扬土全都洗净,乌黑的头发辫成学生一样的辫子,挎着军绿色的帆布书包,那书包还是高中的时候,考过一次第一,县里给奖的。她年轻凌然,又光鲜又漂亮,和那些骄傲的学生仔没什么两样。

  那年凤凰村老邢家还真飞出了一只凤凰。高眉考到了万里之外的平城,考上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,带着国字头的学校。

  邢家的家门都要被踏破,村里人争相来拜访,想沾一沾文曲星的喜气。也有拈酸的,阴阳怪气地冲着高眉的婆婆笑:“你们邢家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,人家这一走,怕是不能回来了吧?”

  婆婆气得关了屋门。高眉的丈夫,那个姓邢的男人只能不是滋味地笑一下,挥手赶走上门的人,瞅着高眉,相顾无言。

  “你也不说恭喜我?”高眉低着头,捏着邮递送来的录取信,坐在床边。

  男人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:“你去吧,过年记得回来看看我。兰初你别操心,我替你看着。”

  对一个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男人而言,这是他能说出来的,最接近告白的话了。他没读过什么书,判断不出对于一个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家庭而言,这究竟是喜事还是晴天霹雳。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和现在可不一样,偏远的农村还保留着老旧的做派,称呼考上了大城市本科大学的年轻人们“进士老爷”,那可真是一朝得中状元榜,飞上枝头做凤凰。本本分分,带着些倔强和土气的婆娘,就这么飞走了,还会不会飞回来?还甘心窝在他们邢家的土炕上吗?谁也拿不准,谁也不敢说。

 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雪来,一小朵一小朵的冰粒,很快团城六角的冰花,纷纷扬扬。高眉的头发已经半干了,黛黑色鸦翅一般铺在椅背上,高眉白皙的右手挑起一筷子煮的软踏踏的面。

  “后来呢?”姜宸有些出神地问道。

  高眉回神笑了笑,将这碗水平极其不怎么样的面条塞进了嘴里:“没有后来了,故事结束了。”

 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后来。

  这个道理年轻人大多不懂。

  高眉也是大三那年才突然明白的。

  沉默寡言的老邢得了一场急病,还没有拉到医院里,就直接死了。

  家里的电话打到学校传达室,传达室的老师一路小跑,跑到高眉和孟苏桥的宿舍。那时候隔壁学校医学系的姜几任,正在狂热地追求着孟老师,每个周末都背着手风琴来她们宿舍,三人在宿舍里听琴跳舞,轻松惬意。

  传达室的老师推门进来,来不及斥责她们让男生随便进入女生宿舍,满脸豆大的汗珠簌簌而落,苦着脸喊道:“哪个是高眉同学?你家里人来电话,你先生死了!”

  很久很久之后高眉老师都记得那个午后。

  她写小说最爱写午后,写最温暖的阳光,写暖暖的壁炉,写轻松的音乐,写舞会和女人华美的裙,写那最轻松一刻背后突然隐现的杀机。

  那个男人死了。一如往常沉默,生前没有留一句话。高眉把儿子也接到平城来,托学校的老师出面,让他在国文大的附中念书,她周末再也不和孟苏桥一起跳舞了,她总是喜欢带着儿子坐在学校里那个出名的没有名字的池塘边,有时候看着邢兰初,她就想起老邢当时说的那句话。

  他说:“你去吧,过年记得回来看看我。兰初你别操心,我替你看着。”

  “有时候我挺后悔的,”高眉吃完了面,笑着说,“要是我知道他只能活三年了,我说什么也不会那年考试。十年都等了,多三年也没什么,人要是死了,就真的是……不在了。”

  “我做学问一辈子都做不过你妈妈,这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,搞学问是需要熏陶和积淀的,我没有你妈妈的家学和修养,终我一生努力一辈子的上限,是她走上学术这条路时,轻而易举就踩到的下限,我不如她。”高眉挑眉笑道,“但是从当年第一节古代文学课,我的诗就比她写得好,她一辈子也写不出我的小说。别看她生了个女儿,她照样写不出《赏花的女孩儿》,写不出《裙摆》。因为她根本就不懂女孩,不懂人心。”

  “谈恋爱千万不能听你妈妈的,得听高阿姨的,”高眉老师又笑道,“人这辈子能活几年呢?你们这一代人,天天对着手机电脑受辐射,吃食品添加剂,熬夜不睡,饮食不调,你以为你能活到几岁?无病无灾地活到五十岁你就谢谢上帝吧!哪天真的猝死在地铁上,为了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和原则,放弃一个人,在现在爱情算是奢侈品的年代,不知道你怎么想,我反正是觉得挺不值的。”

  姜宸霍地一下推开桌子站起来。

  高眉笑看她。

  “高阿姨,您……您中午在这儿小睡一觉休息休息吧!等下午雪停了我再把您送回去!”姜宸语速飞快,抓起桌上的手机快步向外走去。

  高眉目送她夺门而出,又挑起一筷子面条,微微一笑。

  外面雪下得正急,略有些风,雪片斜掠,迷住了姜宸的眼睛。

  她刚刚拿到驾照,这种天气当然不敢开车,于是只好徒步从西北的燕北园横穿整个校园。在屋里被高眉烧得沸腾的热血,此刻也被漫天大雪稍稍浇得不那么烫手了一些。她心里有些急迫,看时间上午的考试应该已经封卷,便顾不得许多,直接摁开了手机。

  胡越接了电话,声音在漫天的飞雪寒风里有些失真。

  “怎么了?”胡越笑问。

  “你现在在哪里?”姜宸跑累了,单手扶住膝盖,呼出来的热气融化了嘴边的雪。

  胡越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:“你……你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?”

  姜宸听他这么说,反而轻松下来了。她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木椅上,树下蜷着的流浪猫抬起头,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人类,在大雪中避也不避。

  远处的西秋寺打了一声钟。

  姜宸坐进薄薄的一层雪里,喘着气笑:“谁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?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。”

  胡越的心反倒踏实了下来,他低低笑了一声,声音透过电流,缠绕在姜宸的耳朵里:“你就在学校,我听到了钟声。”

  “你吃午饭了吗?”姜宸将手机默默换了一只手,然后把冰凉的另一只手塞进衣兜里。

  胡越移开听筒,用微信发送了一个自己的实时距离,然后又将手机扣回耳边:“没有,又冷又饿,心口还疼,我把位置发给你了,求解救。”

  姜宸随手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,裹在那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猫身上,猫用胡须试探着蹭了蹭姜宸的手指。

  “别蹭了,现在没空陪你玩,等我回来给你带炸鸡,我现在要先去拯救我的骑士。”姜宸挂了电话,点了点小猫的额头。

  姜宸绕过了池塘,绕过了湖前的石碑雕像,绕过了雕梁画栋的古典建筑群,往校园的另一边跑过去,心里有股说不清楚的冲动,足以抵消朔风凛冽的数九寒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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